番外二:朱明谦

作品:《嫡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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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所爱隔山海

    朱明谦第一次见到赵长宁的时候, 他十二岁。看书否 www.kanshufou.com朱明炽登基的第三年。

    那时候, 赵长宁已经是名震京师的大理寺少卿, 而他是个无宠的皇子。朱明炽留他性命的理由, 不过是因为他真的毫无威胁。而朱明炽需要对外掩饰他弑弟的名声。

    但是朱明炽却连王都懒得封给他, 好像宫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把他扔给两个年纪已经很大的宫婢照顾, 识字断文更是别想了。

    也许他真的忘了宫里还有这个人吧。

    好在其中一个宫婢曾伺候过文妃,还读过些书,所以能教朱明谦识字。  那时候大冬天, 他穿着一件旧棉袄,棉袄因为太旧了,又硬又重, 还有一股旧木柜的味道, 并不暖和。而且因为他这两年窜高了不少,所以还短了一截, 冷风不停地从脖子里灌进来, 他缩了缩脖子, 靠着

    昨晚剩下的汤饭吃饱了肚子不饿, 肚子不饿他便不冷,就这么站在宫门口看雪。

    紫禁城每年冬天都下这么大的雪, 这么大, 大如席一般纷纷扬扬从天铺下, 将紫禁城淹没。他看着高而巍峨的宫宇,看着偶尔从宫门口经过的轿子, 他在想,那里面都是什么人呢,为什么他们就是华服盛

    食,仆婢簇拥,而他却什么都没有,甚至也出不去。

    他望向太极殿的方向,那里听说是皇兄议政的地方。

    他只见过他一次,宫变那一晚,皇兄的侍卫把他从角落里拎出来,他冻得瑟瑟发抖,皇兄的眼神只漠然地从他身上扫了一眼。

    是的,那个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他在看个无关紧要的蝼蚁,他只是说:“这个留着吧。”然后朱明谦就这样逃过了一死。

    他想走出去一点,想看看夹道外面是什么,他以前想过,但是他的宫门口有人把守,他根本就出不去。

    但是今天雪太大了,把守的人迟迟没有来。

    他犹豫了一下,走出了宫门一步。

    实际上在无数次的回想中,他一直在想,如果他不走出这一步的话,可能这辈子真的就是这样,遇不到这个人,遇不到后面的事。但也或许,就算他不走出这一步,他也注定会通过很多种方法,和这

    个人遇到。

    其实朱明谦并没有走太远,很快守卫的侍卫就回来了,朱明谦已经走到了夹道外,看到他们拔腿就往宫里跑,侍卫很快就追上来把他按住,恶狠狠地问:“谁准你出去的?”

    对于皇帝来说,这个弟弟活得好不好不重要,但是活着乖巧很重要。

    侍卫们很恐慌,如果他们晚来一步,很有可能这小子就跑出去了。于是把他按在石台上后,两个人拳打脚踢地揍他,还恶狠狠地道:“别以为你是什么皇子王爷,要是再敢乱跑,就打断你的腿!”  朱明谦的脸抵着冰凉的石台,生生忍着侍卫的拳打脚踢。他的脸上遭了一拳,立刻眼眶乌青,脑袋里嗡地一声,里头两个嬷嬷很快听到动静冲了出来,见他被打就急道:“两位爷行行好,快不要打他了

    ,打坏了怎么办啊,快不要打了!”

    她们心里清楚,皇帝不会管他的,太医也不会请的。朱明熙伤重了就是死。

    因为声音挺大的,路过的人被惊动了。有人跨进门来:“何人在此打人?”  朱明谦混沌地抬起头,他看到大雪纷扬,那人穿着官袍,披着斗篷,只看得玉雕一般精致又清丽的脸,瘦削的身影,身后跟着侍卫。他只晃了一眼但是没大看清楚,但是按着他的侍卫放开了手,他们

    对着这个人恭敬道:“赵大人,是皇子乱跑,小的才略施惩戒”因为一直没有封地,下头的人只敢称他为皇子。

    那个人听到这里蹙眉,说道:“皇子岂是随便能打的?便是再落魄,那也是皇子!”他几步走到他面前来,伸手将他的头抬起来。

    这样他才完整的,将那张脸尽收眼底。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如墨画,瞳如琉璃。只是肤色太冷,如霜胜雪,白白将单薄的唇瓣衬得春杏一般的淡粉色。

    “你是五皇子?”他的声音稍微放柔了一些,“别怕,我是大理寺少卿赵长宁,你伤得重不重?”

    当时他想,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他伤得不重。

    但这人还是叫身后的人去给他请太医,才告诉他:“不要怕,你毕竟是皇子。”顿了顿,“你不要让别人欺负你。”

    等太医来了之后,他就离开了。

    朱明谦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大雪渐渐将他和他侍从的背影淹没。

    太医只给他留下点膏药就离开了,侍卫走后,两个嬷嬷才敢上来给他擦药。声音发抖地说:“您不要去外面了,您小心下次被打死了。”

    朱明谦没有说话,他想着赵长宁说的话。

    他是皇子,都该那些人来怕他,而不是他怕他们。  他时常坐在门口看,但是他却不来了。他是大理寺少卿,怎么可能常来宫里转呢。朱明谦听很多人说起赵大人为民伸冤,治理水患的事,是个清官。就连当初赵大人是□□,皇上都因为看在这个的面子

    上饶恕了他。

    朱明谦静心读书,不再到门口看了。

    到了一个月后,太后的寿辰,朱明谦一大早被收整好,带着去给太后请安,他给太后背了整本的《金刚经》,自从皇帝夺位后,太后便开始信佛,听到这孩子竟然能背下这么枯燥的经文,一时喜欢,

    拉到身边问长问短。

    知道他过得不好,又专门叫自己身边的嬷嬷去他宫里看看。平日里朱明谦不怎么说话,但是在太后这里却像变了个人,时常侍奉太后,讨好太后。

    皇帝忙着前朝无暇顾及太后,本身子嗣单薄,太后难免对朱明谦注意了一些。

    等朱明炽注意到的时候,这个皇弟已经时常在太后身边出没,出入也有了小太监跟着,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会谦卑而恭敬地喊一声皇兄。

    实际上朱明炽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既然能讨得太后欢心,干脆就把他放在太后的身边陪太后吧,他还另外赏赐了朱明谦一个聪明的主事太监李宝山。

    而这时候,即便朱明谦地位仍然不高,却也没有宫人敢给他脸色看了。

    朱明谦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时常坐在阁楼上读书,身边有个李宝山能跟他说上话了。“你看这下面有什么?”他问李宝山。

    李宝山答道:“房子,”顿了一顿,“再不就是人呗。”

    这处能看到百官进朝,自汉白玉台阶两侧,文武官员次第入殿。

    朱明谦就笑了笑,他总是能看到那个人,他走在文官的前列,神色淡然平整。

    对于长大一些的朱明谦来说,赵长宁留下的印象其实很快就淡了,他在黑暗和孤独中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想得多,就越发淡忘了赵长宁。

    但他每次看到百官入朝,还是不由自主地找他的身影,像是一个习惯。

    再过两年,太后亲自请皇帝给他定了封地,朱明炽应付太后,圈了蜀地眉州给他做封地,便称为眉州王。虽然封地偏远,远在蜀地,但好歹是有了正经的封号。他时常去给朱明炽请安,提到自己想多

    学些东西的事。

    “到了蜀地也可以帮皇兄排忧解难。”朱明谦恭敬地道。

    朱明炽搁下笔看着他,朱明谦瞬间就背心一冷,笑道:“自然,弟弟愚笨,也学不得什么精深的东西,学一学骑射就好了。”

    对于朱明炽来说,他不怕朱明谦学什么骑射,十四岁才开始学这些,早过了打底子的时候。但是何必学呢,留着不杀,还给封地,不过是太后央求的而已。

    “学得不多,想的倒多。回去好好侍奉太后吧。”皇兄淡淡道。

    朱明谦没得到圣旨,他回来之后其实忐忑了好几天,也不再去朱明炽面前露脸,直到那天太后让他给朱明炽送补汤过去,他到了乾清宫,发现隔扇紧闭,门口站着的是皇兄的贴身刘太监。

    刘太监淡淡道:“皇上现在不能见您,您把东西放隔间吧。”

    他点头笑着应了,走到隔间,突然听到隐隐的喘-息声。

    他没有听错的,就是那种声音,他以前曾经撞见过宫女和侍卫厮混。

    但这个声音更加的勾人,带着一点点沙哑,可能还有一点点痛楚,听得人立刻腹中起一丝热来。

    “呜混账!朱明炽”

    “混账?哪里混账了?你今日在朝堂上这么反对朕,朕量着你要面子都忍了你的!”然后那声音更加重的一声呻-吟,疼痛愉悦混杂。

    朱明谦面色微变,他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不会记错的。

    等到他放下东西,回过头看乾清宫的时候,实在是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感受。

    他和朱明炽

    大理寺少卿赵大人竟然以色侍君?

    朱明谦飞快地走了,他不想更深地想这件事。

    但是这天晚上,他仍然梦到这个呻-吟,醒来之后便发现了梦遗。

    伺候他的嬷嬷很惊讶,问他要不要宫女伺候。他现在多少是个王了。

    朱明谦摇头拒绝了,他不大想要那些宫女,他想要

    不,他并不能想要。他能做的只是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朱明炽即位第五年,赵长宁擢升了大理寺卿。

    朱明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在雕一个白玉的宫殿,那是送给太后的寿礼。

    但是寿礼还没有送到太后手上,就出了大事。

    前太子朱明熙竟然并未真死,反而谋反成功,聚集了大批将领。

    他利用假情报将朱明炽引入开平卫,然后在开平卫围杀了他,随后常远将军占领皇城,前太子即位。宣诏自己才是顺位天子,朱明炽用了阴毒手段,才落得尸骨无全的下场。

    不过短短一个月,皇城到处是死人,血将护城河都染红了。

    太后听说儿子死了,当晚就在寿康宫投缳自尽了。

    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朱明谦沉默了一下,然后把雕好的玉宫宇砸了,叮嘱李宝山:“无论藏到哪里都行,不能让别人看到。”

    李宝山早吓得屁滚尿流,连夜挖坑埋在院子花坛里。

    不受宠的好处大概就是,清算的时候也轮不到他。

    朱明熙听说朱明炽才给他一个眉州做封地,就笑了起来:“杀他干什么,带来见朕!”

    朱明谦见到朱明熙,早就不是当初温润的太子了。

    他被带入乾清宫,看到赵长宁站在太子身边。但他的表情非常的冷漠,朱明熙亲昵地跟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回。

    朱明谦一边恭敬地讲述朱明炽怎么对他不好,当然,绝大部分也没冤枉朱明炽的,一边不动声色地讨好朱明熙。朱明熙明显龙心大悦,笑道:“正好,朕这宁夏无人守着,便封给你吧。”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朱明谦从眉州王变成了宁王。边陲重王。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宁夏今年已经乱了三次,也死了三个宁夏总兵。朱明熙这是给自己一个火盆,让他往里面跳。

    但他不能拒绝,因为朱明谦能明显感觉到,其实朱明熙的心情是极度恶劣的。也许他一句拒绝,可能脑袋不保。

    他只能谢主隆恩,然后告退。但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到朱明熙突然冷冷道:“你再找个样子给朕看,朕便让天下人知道你的事!”

    他知道说的不是他,而且他应该走快一点,赶紧离开。但是他却慢下了脚步,听到赵长宁冰冷道:“我就这个样子,陛下看不惯杀了我吧。”

    朱明谦深深叹气,他何必这么傲骨呢。

    但好像不这样,也就不是他了。

    然后,他听到重物落地,赵长宁的疾呼,突然说:“不要”声音尽数被淹没。

    朱明谦站在门口,脚如同灌了铅一样重,他知道后面在发生什么。

    这样的美人,她好像一个战利品,属于胜利者的禁果。

    想要得到,就要成为那个位高权重的人。因为只有这个位置才有资格为所欲为。

    朱明谦第二天,被朱明熙派去给赵长宁送东西,自然是赏赐,成堆成堆的赏赐。

    赵长宁穿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半躺在罗汉床上,冷淡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似乎还记得他昨天那样讨好朱明熙,却换来一条死路,他嗤笑:“还不赶快去宁夏赴任?”

    “我也是无可奈何,你知道的。”朱明谦说,“不然我这样的,谁都能砍我两刀,我怎么能活得下来。”

    他说着给赵长宁递药碗。

    赵长宁没有接,只是淡淡问他:“你看到了昨天的事?”

    朱明谦道:“你不喜欢可以不谈,我看不看到不要紧,反正我也要走了,而且没有人听我说这些。”

    赵长宁怔了一怔。

    “你的药要凉了。”他提醒道。

    “其实你去宁夏是件好事。”赵长宁叹了口气,“虽然危险,但是险中求胜的机会大。你学过兵法吗?”

    朱明谦说:“看过,很多地方不懂。”

    当然了,文化水平是个半吊子,能完全看懂就奇怪了。

    “他知道你看兵书?”赵长宁又问。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朱明炽了,朱明谦道:“不知道,不然早把我杀了,我让嬷嬷给我缝在被褥里,没有人发现。”

    赵长宁露出一丝微笑:“你倒是聪明。”他们朱家这三兄弟,都很聪明,原来她以为最聪明的是朱明炽,现在却觉得这个五皇子也很聪明。

    朱明谦看到他突然沉思了一下,然后说:“你帮我一个忙,我教你兵法,如何?”

    朱明谦下意识地问:“什么忙?”

    赵长宁对着他招招手,然后朱明谦凑过去,赵长宁就在他耳边说:“杀了朱明熙。”

    朱明谦有点惊愕,因为赵长宁以前是□□,他就算再恨朱明熙,也不应该恨到这个地步。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这个对于他来说不重要。

    “我也许办不到。”他老实说,“我还挺惜命的。”

    赵长宁就笑了笑:“你这么回答,我必然要教你了。”惜命的人,才是最好的。

    朱明谦还想问他怎么教自己,但赵长宁其实直接就向朱明熙请示了,很简单,朱明谦就是去打仗了,不会兵法说不过去。

    朱明谦第一天去学的时候,赵长宁让他给自己上香磕头,还要喊老师。

    朱明谦不是不愿意,他只是惊讶,教兵法怎么这么多规矩?

    但是赵长宁却很严肃:“我师门严整,你必须成了我的学生,我才能教你。”

    好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磕头嘛。

    朱明谦不是很在意这种小事。磕头奉茶喊老师,赵长宁教他兵法。

    朱明谦一学才发现,赵长宁厉害是真,此人绝顶聪明,不过是不擅心机而已。而且这些兵法,不知是谁传授与他,说来简直闻所未闻,刁钻古怪。

    不仅讲兵法,还讲天文地理,顺便他有兴致的时候,给他讲讲四书五经。

    毕竟是当年的探花郎。

    这段时光,是朱明谦一生中最温暖的时光。赵长宁也许不是个好老师,他稍有愚钝老师就甩脸不高兴,觉得他笨。但敲着他的脑袋也会给他重讲。

    或者来了诗兴,临场做诗,非要他点评。光说好不够,要能说出哪里好才能放人。

    朱明谦不由自主地就追着他,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老师那方面的古怪,这也解答了他的疑惑,总不能接连两个皇帝都是好龙阳吧。

    但对他来说,这个不重要。

    他这一辈子,没跟别人建立过这么亲密的关系。爹妈早死了,两个哥哥一个赛一个无情冷酷,希望他早点死,唯有老师算是真正的老师,有那么一丝温情的东西在。

    端午节那天,老师送他一盘粽子,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包的咸蛋腊肉棕。”

    原来是她包的,难怪歪歪扭扭,其丑无比呢。

    朱明谦很捧场,笑道:“一看就好吃。”

    这小子一贯的溜奸耍滑,赵长宁不信他。让他吃两个才算数。然后两个人又喝酒,老师喝多了极乖,只是趴在桌上望着前面,乖得跟猫一样。

    朱明谦估摸着她睡了,伸手放在她的背脊骨上。

    单薄,突出,有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他的手指,顺着就往下滑。

    片刻之后突然惊醒,他不能这么做,他分明知道她最讨厌这样了。

    朱明谦深吸了口气,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老师迷茫地抬起头,把他吓了一跳,但她只是按下他的酒杯道:“少喝点。”


    她这是关心他吗?

    但老师又一顿:“我心疼我的酒,你这一口,大半壶都要没了。”

    朱明谦就笑了笑,不说话。

    “老师,有朝一日我当皇帝了,让你当首辅好不好?”他轻轻问她。“辅佐我治国。”

    赵长宁听到这个很清醒,她摇头:“我非将相之才,不要。”

    “但我想把最好的给你啊。”

    “但最好的”她遗憾道,“已经没有了。”

    究竟是什么没有了?朱明谦不知道,他想问,老师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而是说起他宁夏之行的事。

    他过了七月就要去宁夏了。

    一想到这个,朱明谦就有点烦闷,他不太想离开老师。

    不启程也得去啊。

    宁夏的七月,热得像火炉一样。

    朱明谦监督修长城,修屯田,分卫所,按照老师预先给他的方法来做,很快把混乱的宁夏收归整理。而打过两次胜仗后,他渐渐有了威信。

    他常听人说,他有当年“战神”的风采。

    那个早已经死去的朱明炽。

    不光是胜仗的问题,而且长得也像,边疆整天打仗锻炼,练得一身腱子肉,又长得高,当然就像了。

    朱明谦不觉得自己很像朱明炽,当然了,他大半年没照过自己什么样子了。

    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比朱明炽俊点。

    他打了胜仗,朱明熙也从朝中给他发来信,给了三千金的赏赐。

    朱明谦还给长宁通信炫耀自己的战功。老师就给他回话道:那吃败仗回来挨手板。

    朱明谦就笑了,他不会有败仗的。

    但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朱明熙屠了赵家满门。

    那个时候他正在收复三关口,向甘肃总兵借兵五万,全力进攻叛乱。刚平稳叛乱,他还没来记得跟老师说这个好消息,就接到了京城的急报。

    屠赵家满门,一是因为当年赵家的背叛,二是因为赵家私藏□□。

    他目眦欲裂,写信回去给老师:兵力十万,复否?

    即便是驿站,也只会以为他在请教军事问题,但只有朱明谦知道,他想履行当年许下的诺言。

    那就是杀了朱明熙。

    老师这次的信来得很慢,他等得有点浮躁,差点想带着兵杀回去,她才给他回信:劳兵不可,量度而行,京城安稳,勿挂念陛下安危。

    她是告诉他,长途跋涉行军不可取,且京城防署不弱,他不能敌。

    朱明谦缓缓地平了口气,将信烧了。

    其实他也知道不可。

    而且他也知道,赵长宁不会有危险,朱明熙虽然变态,却会对她手下留情。只是她如何承受得起家族覆灭的痛苦。

    不出他所料,三个月后,线报告诉他,赵长宁突生疾病,朝上昏厥,朱明熙让太医院医治,没诊断出个所以然,就砍了一批人的脑袋。

    他决定班师回朝一次,他来到宁夏已经三年了,也该回去了。

    他这次回去,朱明熙对他极度慎重。

    宁夏古为西夏国,后被元收复,改成宁夏。但一直以来,此地党项人民风彪悍,造反频繁,屡战不止。现在能有个朱明谦稳得住宁夏,朱明熙肯定会重视他。

    吃了国宴,知道他担心赵长宁的病,朱明熙并没有久留他,放他去了赵长宁那里。

    赵长宁已经不住在赵家,而是住在一个别院里。

    朱明谦很焦急,但当他到了别院外面,又平静了些。将兵留在外面,三步并两步走了进去。

    她靠着一个翠蓝的软枕,皮肤白得微透,应该是又瘦了些,但是下巴到嘴唇那段精致极了,有微微的绒光。

    她睁开眼看到他,一时晃了神:“明炽”

    朱明谦一怔,心道邪门了,真的这么像么?他唤道:“老师?”

    她很快回过神,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说你病了”  但他的话很快被赵长宁打断了:“那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你回来一次,朱明熙就要忌惮你一分?”看他现在这个架势,长得跟朱明炽差不多高,又带兵又穿铠甲的,的确很有西北宁王的气势,但他现在

    羽翼未满,最忌讳遭到打击。

    朱明谦一把抓住她的手:“但你病了,难道不是因为朱明熙屠赵家”

    他说到这里看到赵长宁脸色微微一变,自觉顿住了。

    “我不是故意提到的。”他低声说,“老师你不要伤心,你还有我。”

    赵长宁闭上了眼睛,即便不睁开,眼泪也自狭缝中流出。她喃喃道:“你一定要杀了他!”

    “我知道。”朱明谦紧紧握着她,“他有没有折磨你?”

    赵长宁顿了顿:“我不想提。”

    “好好,不提。”他哄她,“你别气,我明天就回宁夏去了。”

    “我身体不大好,太医说可能活不到十年。”赵长宁淡淡说,“朱明熙一听就把那批人杀了,他最该杀他自己!正好,我也没想活这么久了。所以在我有生之年”

    “老师,你绝不会死的。”朱明谦哑声道,“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赵长宁缓缓地一笑,慢慢说:“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如今该十八了。”

    朱明谦静静地靠着她,不说话。

    “除非有把握,不然不要回来了。”赵长宁最后叮嘱他,“否则我不会再见你,听到了吗?”

    他一直觉得,赵长宁对他这么好,是有部分把他当成了复仇工具的。但就在这个时候,朱明谦觉得,或者是无比地希望,她也是真正的关心自己的。

    他最后回了西北,听了老师的话,无事不得回京。  这三年间,灾害频发,民不聊生,偏生朱明熙是个暴君,为此屠杀官员众,朝野震悚。朱明谦偶尔闲暇,躺在宁王府里读京城来的信,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怀念朱明炽,那个人虽然对他冷酷,但对百姓

    却是很认真负责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老师的信却很少再发来,两人之间的联系淡了许多。

    他只能挑着信里有老师的片段看。

    赵大人身体不好后,皇帝就罢了她的朝,将她接进宫中照料,自然明白人一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朝野上没有人反对,暴君杀人太多,这样的小事还有谁敢管他,只要他不是要娶男人做皇后,封妃

    都随便他。

    朱明谦看完后,脸色难看至极。

    他对老师十分了解,就是当初朱明炽对她,都从未曾做过如此混蛋的事。他这是要干什么,将老师圈作他的禁脔吗?越活越邪妄了,当年那个温文尔雅的太子,怎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难怪老师也没有了与他的通信,身在宫闱之内,势必传不出信来。

    她必然活得十分痛苦,需要自己去救她。

    朱明谦一遍遍看着那些信的内容,然后他闭上眼睛,仰躺在椅子上。

    三个月之后,不堪皇上酷法,大同总兵联合都督同知张兴英造反,兵力迅猛,直破雁门关。京卫严整抵御,但能当千军万马的三人,其中两人已被杀,另一人下落不明多年。朱明熙当年专于学习治国

    ,对于用兵他并不擅长。

    其实还有一人可用,那就是被他囚禁深宫的赵长宁。毕竟是师承于那人。当然,朱明熙也没有天真到觉得赵长宁真的会帮他的地步,她不临阵反水就不错了。

    所以他下了一道命令,调任朱明谦回京,宁夏这个摊子暂时不管了,先守住京城这个喉口再说。

    朱明谦听到此令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将宁夏交给副将,班师回朝。

    那时候张兴英已经攻至居庸关,眼看就要扼住京城的喉咙。

    二十岁朱明谦,年轻得英姿勃勃,虽骁勇善战,却格外恭顺听话。他不仅很快稳固了局面,还平复了张兴英的叛乱,朱明熙很信任他,将禁卫军也交给他。

    大同总兵才是叛乱的中间力量,还要静等平复。

    朱明谦向朱明熙请旨去看赵长宁:“有些地方要请教老师。”

    朱明熙沉默不语。

    他望着夕阳西下的方向,淡淡地道:“她太恨朕了。其实她不该这么恨朕,当初如果不是她二叔和七叔叛变,朕的母后不会死,朕早该将他们满门抄斩,因为她才拖延到了现在。这世间的事一报还一报

    ,是非常公平的。”

    朱明谦道:“弟弟不明白皇兄是什么意思。”

    朱明熙露出浅淡的笑容:“告诉她,她要是敢耍花招,这全城百姓就要跟着给她陪葬了。”

    朱明谦最后还是见到了赵长宁。

    他没想到她病得这么重,叫人搀扶着在院子里看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又是一年春天,海棠垂挂在枝头,簇簇拥拥从朱红高大的宫墙上垂下来。开得这么好,这么热闹。

    赵长宁回头看他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来。

    站在门口高大魁梧的男子,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的男子了,有压迫感,有血腥味。直到他露出一丝她所熟悉的笑容,轻轻喊她:“老师。”

    在她回房不便的时候,他几步走过来一把把她抱起来,觉得她轻得就像一束纸扎成的。

    他把老师放在罗汉床上。

    “你病成这样?”他声音沙哑,手微微颤抖。

    赵长宁淡笑道:“你长大了,老师差点没认出来。”

    他知道她只是不想回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来:“老师喜欢鸟吗?要是喜欢,下次学生买几只来陪你。”

    赵长宁的声线很长,她平静地望着朱红隔扇外的海棠:“你还不知道笼中鸟吗,”她淡淡地道,“恐怕更巴不得你杀它吧。”

    朱明谦沉默,没有逗留多久就离开了,启程前往居庸关。

    血战五天,杀敌三万。居庸关如人间炼狱。

    叛军最后被平定。

    京城百姓知道后无不欢呼,万人空巷前来迎接他这位大将军。

    当他骑在马上,他突然地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被按在石板上打。他连饭都吃不饱,紫禁城雪大如席,那个人的背影被雪淹没的情景。

    进入紫禁城后,他被允许戴甲入朝觐见朱明熙,这是无上的尊荣。  当他跪在地上的这一刻,皇上身边突然有个侍卫暴起,拔刀向他刺来,幸而朱明谦有千锤百炼出来敏锐,立刻侧身一躲,并从袖中抽出短刀反击,厉声说:“朱明熙,我拼死替你保江山,你居然想杀我

    !”

    朱明熙脸色一变,冷冷地看着朱明谦,道:“把这乱贼给我拿下!”

    什么杀他,他还不至于蠢到论功行赏的当天杀功臣。他分明早有反心,这不过是在制造借口罢了。

    果然,那侍卫被他斩于刀下,他手腕带血,冷笑道:“朱明熙,不杀你不解我心头恨!”

    这句话——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诚了!

    朱明熙起身与他迎战,殿外涌入一群金吾卫侍卫,但这些人,却与锦衣卫的人缠斗在一起。朱明熙冷声道:“朱明谦,你能忍!”

    会咬人的狗不叫,他怎么忘了这个道理。

    朱明谦笑了笑:“皇兄,我无反意,是你逼的!”

    最终朱明熙还是不敌。他把他逼到角落里,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朱明熙忽然看着他,冷笑道:“你谋反,是为了她吗?”

    “你太小看我了皇兄。”朱明谦只是淡淡道,“谋大事者不拘小节。”

    朱明熙却是狂笑:“你不承认,你竟然不承认!她活不过三个月了,你再怎么救她,她都活不过”

    兹——

    一刀入骨,鲜血飞溅。

    他的军队很快入紫禁城控制局面,百姓们都听说了,是皇帝想杀才打了胜仗的功臣,所以他被逼无奈才反的。再加上朱明熙之前的□□,他们很快就把同情心偏向打了胜仗的大将军,拥护他继位。

    民心所向,不可阻止。

    朱明谦终于登基了,在完成加冕,他登基的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让人打开禁宫,他要去看老师。

    在他前往禁宫的路上,他无数次地想到以前新皇对她做的事,胜利者的禁果。

    不是的,她是老师。朱明谦再一次告诉自己。除非她愿意,自己不能强逼她,但是他心里分明知道,老师喜欢的究竟是谁,那就不会有愿意的时候。

    她不愿意,她就永远是他的老师,这辈子他最亲的人。他这辈子绝不会伤害的人。他只愿意看到她快乐,而不是痛苦。

    朱明谦将那样细微的一个念头压入波涛汹涌的大海中。

    朱明谦无比恭敬地将她请出禁宫,住进安排好的府邸里,官复原职,每天找人陪着她玩,怕她觉得闷,特地拿一些朝事去问她。

    他去的时候,会静静地陪老师很久。

    已经过了三十的老师,她的神情中总是透出淡淡的平静,有时候他看过去,觉得其实是一种超脱物外的淡然,或者说是什么都不在乎。

    她越病越重,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朱明谦看着越来越惊恐。

    他理解当初朱明熙杀太医的心态,因为太医院诊断了个遍,都给了他一个期限,早已油尽灯枯,活不过两个月。

    虽然这个人就在他身边,但她却在一点点地消失,一点点的离开。

    说不定那一天,她就再也不会醒过来,或者回答他的问题了。

    那天天气很好,日头又暖,他就把老师抱出屋去晒太阳,让她看海棠花。

    “明谦,”赵长宁说,“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不要伤心。我早就想死了,这是我欠他的。”

    “老师不许说这个。”朱明谦淡淡道。

    赵长宁伸手,如他少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你纳几个妃子,生了孩子便有家人了,不用抓着我不放。沙子终归要流走,老师感谢你,很遗憾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建功立业。”

    他抓着她的手,惊愕于已经这么枯瘦了。

    而赵长宁看了他一会儿,仿佛透过他看到另外的一个人。

    因为她的神情又很快地失落下来。

    “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从来就是,”朱明谦说,“那老师要一直做我的家人。”

    她微笑着闭上眼睛,朱明谦很久没听到他说话,他陷入一种恐惧中,这种恐惧让他浑身僵硬,伸出手指试探她的呼吸。

    他感觉到了气息,知道她只是睡着了,才放松下来。

    放松的时候他心里却突然涌上一种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他忍不住将头埋在她的手间,很快觉得她的手热起来,湿乎乎的。

    那是他哭了。

    绝望而又无奈。总有一天会是这样的,总有一天会来。

    到了那时,便同老师一样,孤独无依。

    因为那个人他再也不在这世上。

    所爱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



番外二:朱明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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